文/施琪嘉
记得那年是狗年,我在大年初三来到昆明,被朋友请到一个道观茶社,在北方严冬的时节,昆明不愧为春城,温度18C,阳光明媚,茶社内的庭院的名字很有些金庸小说的味道:“紫薇轩”,其实为一个放大了的四合院,周围由回廊围绕,回廊中摆满各式茶叶,庭院中间竖着几张桌子,旁边竖一个很大的遮阳伞,很悠闲品茶的场所。春节期间,人不多,在高海拔低纬度的太阳下,品着二十年的普洱,大家不知不觉地聊起了狗。
狗在中国是一个矛盾体,早些年,有首到处流行的歌曲名叫《老人,篱笆,狗》,为描述一个陪着老人过日子的电视剧的主题歌,一方面,人们觉得狗是人类忠实的伙伴;而另一方面,中国人把狗作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在我国的一些俗语或成语中,人们可以轻易地找到这种痕迹:良心被狗吃了,狼心狗肺,狗腿子,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狗娘养的……
狗的命运最悲惨的莫过于被人吃,而且,狗的死相很惨,据说,要把狗吊起来,活活勒死,狗肉吃起来才会鲜美。俗话说:猫狗十条命,猫从五层高楼上摔下来,翻个身,又可行走自如,顶多,猫会吐一些东西出来,过几天,又一切如常;而狗如果棒打处死,则经常被打得汪汪直翻白眼,生命仍倔强地坚挺。记得我读研究生的时候,一个脑外科的学友每天要做脑外伤的实验,从他的走道中每天可以传来狗肉的香味,因为他的实验就是用重物将狗击成脑外伤,然后研究脑外伤的发展、演变和治疗过程。他告诉我,中国的狗放到实验室之前就已经分化为具有攻击性极强的狗和半痴半呆的无反应狗,原因为这些狗要不就是在街上收集的被遗弃的野狗,要不就是被某些家庭所遗弃的,它们生活在动物房里,除了保证基本的卫生以外,只具备基本的生活条件,好在狗命贱,它们总能够活下来,不过,据我观察,它们的眼神,不是冷漠就是仇恨,冷漠的狗很少活动,总趴在笼子里,有东西来了,懒懒地凑上去,闻都不闻,就毫无表情地吃了起来;仇恨的狗则在笼子里不停地吠叫。来回走动,吃东西有一种要吞噬它们的疯狂,仿佛把自己也吃了进去。前者还可能有机会获得放风的机会,而后者,则常年被铁链栓着,这些狗在准备做实验前,通常需要五花大绑,在还未对他们进行麻醉之前,想必,它们已经尝够了殴打、捆绑和折磨。
记得我在德国乌尔姆大学做小鼠的动物实验时,被要求早上7点就要到动物房去提取动物,其原因为动物保护协会常会组织人在上班时来到动物房前抗议示威。动物房离实验室约有50米的路程,我每次用笼子将动物遮得严严实实的,走出来,四处看看,确定没人盯着我,像小偷一样溜回到实验大楼。动物房是一栋很大的专为养育动物所建造的建筑,其中温度调节在适宜的恒温,通风排气系统很完善,基本没有异味,里面很安静,喂食均为自动化操作,动物很少受到干扰,这倒不是说,这些动物就因此感谢喂养者而视死如归了,它们会表现得与试验者十分合作,一个在德国拿狗做实验的同行告诉我,外科实验室做狗试验时,狗会狠乐意跟着实验员走,很亲热,没有丝毫害怕和恐惧,拍拍它,指着试验台,说:跳上去,狗就跳上去,再拍拍它说:趴下,它就会顺从地趴下。当然,所有的不愉快均在麻醉后进行,它当然没有痛苦的记忆。至少,在早些年,一些研究生在做实验时,有些居高临下的感觉:我是人,你是狗;我是控制者,你是弱者;而且,对一个行将就木的动物不必谈痛苦和尊重!如果往深了去看,有很多人是将做课题阶段不如意的进展和人际关系发泄到这些动物的身上了。
98年,我在奥地利留学时,偶然看过德国一个有名的杂志《图片》的一期文章,其中提到人们给70多种狗所作的智力测验的结果,他们发现,最聪明的狗为经常腿毛被剪得光光,身上穿得如光彩照人的贵妇狗,第二名为德国老妇特别喜欢带着散步,样子丑丑的凯菲狗(Kaefer,爹利狗),以后的名次我记不清楚了,大约为北京京叭,蝴蝶犬,牧羊犬,印象特别深的是憨头憨脑的智商排名居末的圣班纳狗,它是强烈推荐给小孩玩耍的狗,它们虽然个头大,智商不高,但它们可以耐受小孩的各种不经意的搔抓,拉扯而决不会发火。
昆明的老周则说了他们家的京叭狗的创伤经历,在小狗榛榛刚接来的时候,家人训练让小狗从有一定高度的椅子往下跳,小狗不跳,就把它推下去,以后榛榛长大后见到有一定高度的椅子便拒绝跳下来,但它不经意地抢东西时却可以完成这种跳下的动作,这让我想到俄国著名语言学家卢里亚接触的一个大脑损伤的病人,当要求他说“不”字的时候,这个病人连声说:“不,我不会说‘不’。”看来,大脑中完成这一动作或言语的径路在高级中枢受到抑制后,便拒绝执行指令,而低级中枢仅在低级的反射下反而可以完成这一动作或言语。
榛榛的第二种创伤为打针,由于要接受预防处理,它被强制五花大绑地接受打针,以至于它长大后对穿白大褂的人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敌意,见一个追一个—当然是非发情的那种追。每次对它发音“打针”,它会对你呲牙咧嘴地发出愤怒的呼噜呼噜声。
榛榛的第三种创伤为洗浴性创伤,每次要给它洗澡时,必定强拉着鸭子上架,一百个不愿意,发出呜呜的无助声音,长大后,见水必绕。
在人类的小孩,常见让孩子害怕的也无非打针、洗澡,还有理发。现在,与时俱进地被大人制造出一些学习恐惧,如钢琴恐惧,围棋恐惧,芭蕾舞恐惧,网球恐惧等。
在幼年时期发生的心理创伤可能会产生回避、遗忘的行为,孩子会记不住当天所学的东西,或者,干脆,就“躲进疾病”中,称肚子痛,不再碰任何与这些学习有关的东西。
榛榛最严重的创伤发生在它六岁时的一次散步后,榛榛在散步时被人绑架,三天后出现在猫狗市场,脖子上紧紧地拴着一根电线,被主人发现时,丝毫没有半点兴奋感,甚至,被主人花钱赎回来时,它出现了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表现,即拒绝主人的救助,扑回绑架贩子的怀抱。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则出现冷漠,躲避的行为,躲在沙发底下瑟瑟发抖,主人怎么叫也不理睬。以前,老周家人喜欢抚摸它的大脑袋,喜欢抱着它的脖子玩,在以前榛榛对此动作十分欢喜,而这次,老周家人如果故技重施,则榛榛会发出痉挛性的惨叫,直到三天后,榛榛才算允许家人接近它。
在人类的儿童时期发生的重大创伤,除了上面所讲到的回避、身体不适,强烈的情感反应外,经常会导致遗忘(在榛榛则表现为忘记主人)、情感淡漠(无助感)、分离状态的出现(认同被绑架者,由于害怕惩罚过度,认为只要屈服就不会受到伤害-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老周一家人出现了丧失榛榛后的分离反应,女儿和妻子整天痛哭,情绪低落,老周满脑子成天闪现着榛榛从小长大的每一个细节,无心顾它。
在榛榛被赎回来后大家看到榛榛的样子,有些不真实感:它还是以前的榛榛吗?它还会认我们吗?它会怪我们吗?这些感觉和内疚、自责联系在一起。
在人类的创伤处理过程中,治疗师同样要注意创伤者的亲人、朋友、密切接触者的情绪反应,处理这种被称为继发性创伤的现象。
按与人类年龄匹配来计算,这时的榛榛相当于人的30岁,已经成年,而且在一个美满的环境之下长大,应该是有很强的抗顿挫能力的。榛榛三天后慢慢恢复了正常也说明成年一次性重大创伤的恢复的前提为它幼年成长经历的圆满程度(幸福的童年)、以及遭受创伤的严重程度(三天内被赎回)以及年龄的大小(30岁)。
另一个同事小武则讲到另外一件事情,那时一个中国较高级代表团到邻国访问,在一次高级别的宴会接待中,一个首长看到酒店老板娘所养的北京纯种京叭特别可爱,随口说了一声:您这条狗真是可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拍马屁者,中外皆通啊。这时,对方陪同的一个官员马上对手下吩咐,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这狗送给中国代表团。最后这狗被作为礼品“强送”给那个只是一句客气话的官员。这条狗马上被转送给他的下属。可以想象,这一只在酒店养尊处优被宠大的狗被拴在局促的家里的笼子里,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完全陌生的语言中它有着怎么样的反应:愤怒地不分白天黑夜地吠叫,以头撞墙,见人(包括主人家4岁的小孩)就咬,眼睛里满是愤怒。小武描述到,等到它慢慢地对主人家的人不吠叫后,小武曾经尝试抚摸它时,可以看到它的眼圈红了,一付要流泪的样子,但眼神仍是深深地无助,仍是对谁都摆出一付攻击的样子。最后,只得送人了事,而且,它不可能再送给哪一个家庭,只能送给养狗专业户,据说,它最后在爱情中找到了安慰,但没人研究,是否它变成了一条SM(施虐受虐)变态狗,一条边缘性人格障碍狗!
如果连愤怒都没有了,那只有死路一条。记得《读者文摘》上曾登载一个藏獒的故事,主人两次将这只藏獒扔到很远的地方,都给它自己找了回来,第三次再抛弃时,它自己在路上咬断自己的舌头流血而死。壮哉!
在人类,凡是在童年时期经历反复的创伤,包括情感疏忽、遗弃,暴力虐待者,除了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外(遗忘、身体多系统不适、情感不稳定、记忆闪回、回避行为),还合并出现严重的人格障碍,典型者即所谓的边缘性人格障碍,经常有波动性的情绪发作,如严重的情绪低落,或容易激惹,攻击性增强,如反复发作的伤人及自伤、自残或多次自杀。由于思维的贫乏和单一以及偏执,人际关系不是十分疏远就是十分恶劣。
但值得提出来的最影响这只外国狗变成“严重狗格障碍”的狗的原因为严重的“分离反应”,人类的儿童发育需要稳定的环境和亲人的存在,这只狗的反应说明,离开成长的熟悉的环境和呵护自己的亲人,对儿童会产生深远的影响,为以后的一切病理心理埋下了伏笔。
如此看来,说狗足以推及人,人在狗面前真的那么高尚吗?赫胥尼就说,我愿是达尔文的一条狗,愿意为他的理论疯狂地吠叫。把自己当作科学的狗,维护真理,不仅不丢人,而且有着狗的忠实、坚韧和执着。
我们如果仔细观察狗的眼睛,总是那么真诚、充满好奇和信任,还有,原谅。
让我们学习并善待狗吧,这也是尊重我们自己!
——转自大学糖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