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游识猷
我很少讲这个故事。七年前,我的眼前摆着一张 X光胸片。两片黑色的肺叶上,遍布着无数小白点,像我平生所见最残酷的星空。每个白点都是一个癌转移灶。在过去的一个月中,许多白点从孤星长成了星系,这代表化疗药物已经耐药。除非奇迹发生,病人的剩余寿命不会太长。
内心深处我知道,我的父亲,很可能不会成为一个癌症康复者了。
那一刻,我必须做出一个决定,要不要将这个糟糕透顶的消息告诉父亲——这个决定其实不该由我做,但在中国,医生往往将一个人的真正病情告知他的家属,而非告知病人自己。
“如果你能重活一次,你会选择改变什么? ”
美国心理学者刘易斯·特曼( Lewis Terman)曾长期追踪一批少年天才,到了 1986年,这群人已垂垂老矣,研究者问了仍在世的 720位、平均年龄74岁的 “当年神童” 这个问题,有些人回答 “我什么也不后悔,因此我什么也不会改变 ”;有些人则希望改变一些 “非自己所能控制的东西”,比如“ 我真的希望晚点出生,生活在更男女平等的时代 ”;不过,也有些人讲述了自己心中埋藏的最大憾事。 1995年,康奈尔大学的两位研究者重新整理了这些回答的原始数据,发现这些憾事可以分成三类 ——54%的人遗憾自己“未曾做一件本该做的事情 ”,12% 的人后悔自己 “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34% 的人则觉得自己 “在关键时刻做了错误的选择 ”。
至少有五人提及的 “当做未做” 包括:本应努力拿到本科或研究生学位。本应更努力工作。本应更努力学习。本应在职业选择上更忠于自己兴趣所在。本应更坚定地发展自我能力。本应更注重社会关系。本应更努力建立家庭。本应更忠于自己内心的目标和选择。本应为家人付出更多时间。
至少有五人提及的 “不该去做” 则包括:不该那么早结婚。不该开始吸烟。不该开始酗酒。不该那么频繁地高强度工作。
上个月 28日(本文写于2015年8月),李开复跟癌症搏斗20个月后,以一部《向死而生》宣告 “归来” ,短片中,李开复说了他确诊癌症后自觉时日无多时最大的几个遗憾 ——其一,父亲在世时没有好好认识他,也没有
父亲好好认识自己;其二,没有在母亲还有记忆时,告诉母亲自己有多爱她,有多么感激她为自己付出的一切;其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健康,没有在过去的人生中给予妻女足够的陪伴、支持和爱。
三条,全部属于 “当做未做” 。
尽管在运用体验取样法( ESM)记录“生活中每个当下你为什么觉得后悔和遗憾 ”时,很多年轻人会更频繁地报告对 “要是早知道,今天就不干那件事 ”的后悔。然而,随着时光流逝,当一切无可挽回时,因为“当做未做”而抱憾终生的人,要远多于因为“不该去做”而后悔不已的人。
七年前,我没能鼓起勇气告诉父亲,他的真实病情。我怕他会放弃后续治疗,我怕他会承受不了这个打击……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真正恐惧的,是我不够强大,不能安抚他的情绪,不能成为他的依靠。可能父亲其实心知肚明,在他和我说 “我已经骨瘦如柴了”,而我却无言以对的时刻。但直到最后一刻
我始终保持了缄默,我剥夺了父亲知道自己真实病情的权利,和选择如何度过自己最后半年人生的自由。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会告诉父亲一切。
每时每刻,这份遗憾都在用痛楚提醒我,到最后,我最无法释怀的不是失败,而是放弃。绝不能因为一时恐惧,就放弃真正重要的事。后来,我没有选择更安稳的人生,我选择了更忠于自我,不改初衷。不是我变得更勇敢,只是我知道了真正的遗憾,能有多痛。
——转自科学松鼠会